曾经我也和许多人一样,以为在面对生死别离的时候,孩子会比大人更加难以承受。但其实,任何人都无法承受那种痛苦。许多的电影、画作、音乐和书,其本质上都会对人进行心理治疗。
《当怪物来敲门》,用将近两小时的时间来告诉我们,如何告别。
小男孩康纳的妈妈生病,在接受化疗后身体逐渐虚弱,爸爸离开了他们母子,他与照料他们的外婆的相处十分不愉快,在学校也总是遭受别人的欺凌。就在那样的日子里,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重复做内容相似的噩梦:黑暗的天空下,狂风乱舞,令人想要逃离的尖叫声,和妈妈那双无论怎么样都握不住的手,让他受尽折磨。直到一天夜里,一个巨树化身的恶魔走到他面前,说要讲述三个故事来交换一个康纳自己真实的故事。康纳不知道这个恶魔究竟是死神的使者,还是他盼望的奇迹。
最爱的人身患重病,治疗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,眼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流逝,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最后那一刻的离别的到来,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。那段日子里,时间变得漫长而模糊,漫长得令人窒息,模糊地无法看清。
而怪物的出现,不得不说,给康纳带来了一丝希望,正如怪物自己所说:我是你召唤而来。
一方面,康纳决不愿失去妈妈,另一方面,明知即将失去妈妈的痛苦是如此庞大,以至于,康纳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。
随着妈妈的化疗失败,最后一种治疗方案被弃用,只能试试副作用巨大的紫杉醇了。而使用紫杉醇,只不过是癌症患者的辅助方案,也可以理解为,勉为其难的心理安慰的治疗。
康纳受不了觉察真相的折磨,也不想再被不堪一击的谎话安慰。他暴躁,摔东西,毁掉外婆的家具物品,他挑衅地望着同学,是因为他希望有人来惩罚他自己。
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内心深处,竟然希望妈妈快一点离开人世,这样一切痛苦就结束了。他和妈妈都会解脱了。
这种想法,多么罪恶。
怪物讲给康纳的所有的故事,其实都是康纳自己讲给他自己的。
第一夜的故事里,国王三个优秀的儿子都战死沙场,王后因为丧子之痛而死去,国王娶了年轻的新王后。新王后毒死了国王,谋权篡位。老国王唯一的孙子,与一个农家女子相爱。在躲避女巫的追杀过程里,年轻的王子某天醒来发现自己的恋人死亡,于是他发动愤怒的民众,烧死继母,成为了受人尊敬爱戴的新国王。
这原本是一个正义打败邪恶的童话。可真相是,那一天夜晚,王子彻夜未眠,看着身边心爱的女子,举起匕首,杀死了恋人。借着恋人的鲜血,王子成功点燃了民众的怒火,借着愤怒的力量,他处死了继祖母,登上权力宝座。
这对应的,是康纳对外婆和父亲的仇恨。
外婆之所以跟康纳合不来,是因为讨厌始乱终弃的女婿,也就是康纳的父亲。可康纳的父亲,也并非一定是一个坏人。
生活并不像童话,总能以“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”结束。两个人之间有各种问题横亘其中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。光有爱,不足以支撑男女彼此陪伴度过一生。
第二个故事里,药剂师抵触现代医疗手段,用树皮、草药、浆果来制药,原本生意很好。而牧师坚持自己的信仰,反对药剂师的治疗方法,布道的时候予以否定,令药剂师没有生意,生存困难。
直到牧师的两个女儿患病,现代医疗方法都无效时,牧师去哀求药剂师,愿意放弃自己的信仰,只要能够治好女儿。可是,最终两个女儿还是病死了。
怪物认为,牧师放弃了自己的信仰,所以必须接受惩罚。
康纳妈妈的病,所有的治疗方法都失败了,医生们和她自己都放弃了治疗,开始使用替代疗法。康纳和妈妈一直相互欺骗,一个告诉孩子自己会好起来的。一个告诉妈妈,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。谁没有勇气先说出告别的话语。
最后一个故事,怪物站在康纳的身后,告诉康纳从前有一个隐形人,有一天他受不了了,因为他想让别人关注到他。此时的康纳和大树同时攥起了拳头并向欺负他的人,告诉他:“我不是隐形人。”
怪物讲完了三个故事,要求康纳讲出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故事。
于是康纳终于在妈妈临终前,抱住了妈妈。病房里,康纳看着怪物,就是看着自己的内心,看着那一部分自我的化身。他问自己,怎么办?怪物告诉康纳,说出真相。
真相是,康纳抓紧妈妈的手,流泪说,“我不想让你走,不要离开我。”
当康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他就已经接受了妈妈的必然死去的事实。他和妈妈不再相互欺骗,他们都接受了真相,哪怕万般不舍、哀痛,他们终会被死亡分离。
妈妈一手抱着康纳,另外一只手握住自己的母亲,平静地死去。妈妈告别了孩子,孩子,也跟妈妈完成了告别。
最后,电影回到刚开始的时候,更小一些的康纳靠在妈妈的怀里,和妈妈一起看金刚的故事。妈妈告诉康纳,金刚其实并不想伤害人类,但人们畏惧金刚,出动飞机围攻金刚,杀死了金刚。金刚从帝国大厦掉下来。
有着艺术家理想和渴求的妈妈,隐隐约约希望留给康纳一点东西。
那个千年紫杉树的化身,很久以前就出现在妈妈的画里。所有的故事,妈妈都曾经讲给康纳听过,在他很小的时候,画成水彩画,画在一个册子上。
那个看似可怖实则温柔深沉的怪物形象,是妈妈早已经创造出来留给康纳的。帮助康纳渡过妈妈即将离去的恐惧。这是或许就是文学艺术最重要的的意义。
接受人性的复杂。别用好人坏人去简单区分判断自己,也别用好人坏人去简单区分判断他人。
接受信仰的放弃。面临失去所爱的人,人们脆弱崩溃,臣服于恐惧,放弃信仰,是完全可以理解的。
甚至,接受爱人的离去。
这是不论何时人们都难以回避的。何况现代社会医疗的进步,导致了人们必须接受不断治疗,家人不光一时之间无法忍受失去的痛苦,也无法忍受目睹亲人被过度治疗折磨,更加难以忍受往后长年累月的心理负荷。
家中有一个久病的至亲,你也将不得不学习什么是临终关怀,什么是拒绝插管过度治疗,以及如何去告别,如何说再见。
告别即将来临之前,可怕、漫长、矛盾、痛苦,而告别真正来到的时候,只需要深爱的人,陪在身旁,度过那短暂的时刻。